【馬場林】BB-04
(04)
『──是個女高中生,還是名校出身的。』
「誰?」
『什麼誰?不就是你前幾天發現的屍體,鑑識科說已經丟在那超過一星期了。』
「喔……原來如此。」
他坐在鞦韆上頭,聽鐵鍊因年久失修而吱呀吱呀地作響。本就是為了讓孩子遊玩而設計的高度,林再怎麼縮著腿也沒法讓雙腳在鞦韆搖晃過程中徹底懸空,加上一名成年人蜷著身子玩鞦韆的模樣看上去挺蠢的,他只是坐在上頭,想到時隨意晃上幾下。
原來是個普通的女高中生。什麼男扮女裝、被自己的女朋友殺死等云云簡直錯得離譜,光設定就出了大差錯。林本不想再跟這具屍體扯上任何關係,也沒有報警的打算。球隊中有個刑警隊員不代表他喜歡和警方打交道,畢竟身為殺手還是少和警察來往得好。
不曉得馬場何時把屍體的事告訴重松的,果然是個不會對垃圾棄之不顧又充滿公德心的傢伙,
原以為被分屍棄置多日的屍體會是樁棘手的案件,電話那頭的中年刑警的語氣倒沒有為了案情膠著而過勞的跡象:「找到犯人了?」
『找到了。去巷子隔壁的賓館調了監視器後,立刻就抓到人了。』
「賓館……」
『簡單來說就是援交啦,屍體上找到一些被綁過的痕跡。』
「被虐待了?」
『大概是奇怪的玩法吧?我也不是很懂,什麼用鞭子打啊、滴蠟油啊、還是掐脖子之類的,世上一堆這種變態男人……啊、抱歉。』
「沒什麼。」
重松知道林對這種身體交易一向沒有好感,對於性癖奇異的傢伙更是如此,那會讓他想起一些令人作嘔的回憶。
遺憾的是,地球上總是不缺乏各種變態。
『要是這些人學著用正常的方式發洩我們就輕鬆多了……也不是說有特殊性癖不好,至少別玩到出意外啊,況且對方還是未成年。』
──只是普通的窒息PLAY而已,很正常的吧?想不到掐那麼幾分鐘就斷氣了,我也很意外啊!要是快死了說一聲不就好了,您說是吧?警官先生?
『我說這才不普通咧!再說被掐著脖子哪可能呼救,不知道這傢伙腦袋都裝些什麼。』
「誰知道。」
公園入口處有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迎面朝他衝來,靈活地跳上另一座鞦韆。白色的長裙裙襬飛揚,可以輕易瞧見裡頭的三角內褲上印了大顆紅草莓。
嬌小平板的身軀,稚嫩的手腳,對著這樣的孩子抱有慾望的傢伙也是大有人在吧,光靠著那顆卡通風格的大草莓,就足以讓一群男人無法控制地勃起。
興高彩烈地玩著鞦韆的孩子當然不會知道這種事,也不會知道身旁同樣坐在鞦韆上頭的人正用電話聊著關於援交和性虐待等兒童不宜的話題。對她而言,那顆草莓印在內褲上還是毛巾上都沒有差別。
『你人在外頭?』
「是啊,在公園。」
黃昏時分似乎是公園生意正好的時段,不知不覺間附近的溜滑梯及單槓上都掛了一票小孩子,頭腔共鳴式的尖叫聲吵得林後腦開始犯疼,「忘記帶鑰匙了。」
林的皮包數量眾多,還會定期增殖,今天該寵幸哪個皮包都是出門前最後一刻才決定,那時他以為鑰匙是放在這個包裡頭的。只能說是包買太多的報應,但林仍不打算放棄這個慰勞自己的有效手段。
『那還真是場災難,馬場呢?』
「工作……不就是你提的委託麼。」
『他今天去啊?動作真快,明明說過不用急的。』
「因為閒著吧。」
『那可能得凌晨才結束喲。』
「反正我也閒著,再不濟找個地方待著也行。」例如這個小公園。他們有時會到這兒來練習傳接球,待著挺舒適的。左前方突然投來強烈的視線,林警戒地轉過頭去才發現是個眼巴巴盯著鞦韆的小小男孩。
佔據小孩眼中的熱門遊樂設施確實不太好意思。他站起身,改坐到附近的石椅上頭。
『不如咱們去喝一杯?』
「委託人不用去盯梢沒問題麼。」
『那傢伙又不會失手,哈哈哈。』
「說得也是。」
不如順便去問問源造有沒有工作能打發時間。林在包裡掏摸著確認自己的生財工具,「……啊。」
『怎麼?』
「沒事。」他順利摸到了愛刀的刀柄,在公園裡可不好直接掏出來,「晚點在老爺子那邊見了。」
林將手機收進包裡後,才發現在公園裡奔跑的小孩子們全消失得一乾二淨。是平日的緣故麼?還是接近晚餐時間了?連方才盪千秋玩得正高興的兩個孩子不知何時都離開了,希望那個女孩回家前有記得把她的裙子拉一拉。
在耳朵適應了那些高亢的叫喊聲後反而無法習慣此刻的寂靜,只有不知攀在哪棵樹上的蟬仍激烈地尖叫。那是屬於夏天的噪音,牠們會一路叫到夏季的尾聲,交配繁衍後死去。
一生只為了尋求對象交配而活似乎也挺不錯的。人生沒什麼追求,不如下輩子轉世當隻蟬好了。在土裡埋個十七年,然後盡情地叫上一個夏季,最後不是得以交配後壽命到頭就是被孩子的玩具槍射下來。
對了、玩具槍。他直到剛剛才發覺自己竟然把這玩意帶在身上,卻忘了把鑰匙放進包裡。上回球隊訓練也背著這個包,槍一丟進去就忘了拿出來,和一大堆隨身化妝品埋在一起。他拎著板機部分把整把槍抽出來,能聽見裡頭塑膠珠子嘩啦嘩啦地響。
廉價的塑膠質感。即便把每個構造都打磨得和真品相去無幾,過輕的重量依舊顯示著這把假槍的玩具身分。
改造後或許能成為致命的武器,有著和真槍一樣的外觀,能射出塑膠子彈的──玩具槍。
目前只會是把玩具的玩具槍。
林慢慢地舉槍,槍口對準了立在遠方沙坑的飲料罐子。
放低重心。
吸氣、停止呼吸、吐氣。
再來一次。
吸氣、
停止呼吸──
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
再來。
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
繼續。
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
「......根本打不中嘛。」
扣下板機的手感輕飄飄的,射程也短得可憐,無論射擊幾十發、幾百發,依舊撼動不了小小的鋁製空罐。
他瞪著那些盡了全力卻無所作為的塑膠珠子,像是己身無力的證明一般灑了一地。受過嚴苛訓練的菁英殺手拿著把槍卻連個罐子都射不倒,像什麼話。
因為拿著玩具槍,這也是沒辦法的。
如果──
林伸手探向自己的皮包。
他是有的,一把確實能夠殺人、殺過許多人,當然也能輕易射倒那個該死的空罐的──槍。
如果拿著這個就行。
他可以輕易地射倒垃圾桶旁的所有鐵罐,殺掉想殺掉的傢伙,因為他擁有這把傢伙,且用得得心應手。
他是辦得到的。
不過區區一個鋁罐罷了。
只要他想,他隨隨便便都能──
「發什麼神經。」
林大嘆一口氣,把刀型小槍放回皮包裡頭後站起,在石椅上坐得太久,裙子都要被壓縐了。無視那些掉得滿地都是、大部分都卡進地磚縫的小塑膠珠,他將那個立在沙坑雜亂腳印中央的飲料罐拾起。
是個玉米濃湯的罐子。這種天氣誰會喝這種鬼東西。
在離開公園前他隨手把空罐塞進路燈下的垃圾桶中,猶豫了幾秒後將玩具槍埋回雜亂的隨身物品當中。
/
「……可能會到凌晨才結束?」
「哎、這中間有非──常複雜的原因──」
「不就是目標自殺了嗎,哪有什麼好複雜的。」
林冷淡地看著眼前兩外已然喝得半醉的兩位男性,看來當他在公園努力拿槍射擊玉米濃湯罐時,這兩個傢伙早在拉麵攤上喝開了。虧他做好了得在漫畫咖啡廳待到早上的心理準備,要是沒應重松的邀約現在早就能回家了。
「聽說你忘記帶鑰匙啊?以前明明會直接打電話叫我滾回去,現在還客氣什麼。」
「閉嘴啦酒鬼。」林用力推了馬場好幾下,硬是擠出一個空位坐下,「我突然變體貼了不行嗎?」
「不太習慣耶──」
馬場似乎不只半醉,大約有八分醉了,和參加山笠時每晚醉醺醺的樣子差不多,不但一個勁地傻笑,還淨說些胡話,「任性點好啊,比較可愛。」
「我又不是小動物。」
「差不多唄?」
接過源造遞來的啤酒後林一口氣灌了半杯,他喝酒一向上臉得快,沒幾分鐘就紅了半張臉。
「對了林林、」
「不要用那種鬼方式叫我,就說了我不是小動物。」
「你知道嗎?上次那個屍體,好像是個女高中生喔。」
「我知道啦。重松跟我說過了。」
「不是男孩子真可惜耶──你上次說的故事超精彩的,我很喜歡,好可惜。」
「……男扮女裝根本是你瞎編出來的。還有那個故事是以前看過的推理短篇小說。」
然而事實與秘密愛好造就的愛情悲劇相差甚遠,而是偏差性癖與援交女高中生交織而成的兇殺案件。
故事總是想像出來的比較美好。
「那個女孩為什麼要去援交呢?」
「想要錢吧。搞不好是想買新的名牌口紅。」
「不行不行,得想個有趣點的。」
「為啥?」
「比較好玩啊,小林這麼會說故事。」
「沒多少人生閱歷的傢伙說故事哪會有趣,要編也是你編。」
「不要。」
「……」
他決定把剩下半杯啤酒也喝光,然後再跟源造要一杯。跟醉鬼生氣是沒有用的,林重複地告誡自己,早就嘗試跟喝醉的馬場講道理過不知道幾回了,效果只比訓練溝鼠別偷啃包裝袋好上那麼一點。
「小林最近都不生氣啦。」
「要不是你喝醉我早就生氣了。」
「先前我坐在你的頭髮上也沒生氣。」
「原來你也知道那樣我會生氣,真感動哦。」
「為啥呢?變體貼又變成熟,難道要進化成新生物嗎?」
「不行啊?」
「也不是不行啦。就是──」
「不夠可愛?」
「不是啦……」
馬場垂下頭,沒再把話接下去。
「欸。」
「……」
「……竟然給我睡著了。」
算了,他早該習慣,說胡話的下一步自然就是睡死,都經歷過多少遍了。
抱歉啊,重松苦笑著聳肩,「我說跟你約了喝酒,他就吵著要跟來,結果你還沒來就先喝醉了。」
「……只是等等還得把他搬回去,想到就覺得麻煩得要命。乾脆把人丟在這,我先回去算了。」
「鑰匙呢?」
「當然是從這傢伙的口袋裡拿。」
「真無情。」
只是說說而已,林撇撇唇,用筷子將涼掉的蘿蔔切成一小塊送進嘴裡。充分吸收柴魚高湯的白蘿蔔即使涼了依舊相當美味。
「關於那個女高中生……」
「怎麼,知道她為什麼跑去援交嗎?」
「她的右掌上有個洞,鑑識科說和案件無關,應該是最近才造成的,是你弄出來的?」
「……不小心踩到了。」既然跟案件無關就不能別問了麼。
「我還以為你會更積極參與這個案件,你看,被害著是個年輕女孩,附近又是賓館。」
「就是知道被害者是女孩子,附近是賓館,所以才不想扯上關係的。」妙齡女性被粗糙分屍後棄置在賓館旁的小巷子,用膝蓋想也知道事發生了什麼,「我又不是幫全天下強姦被害者伸張正義的使者,這只會讓我心情不好而已。」
他不能看到那些受害者就想起僑梅。
若是在案件裡摻上一腳,鐵定又會因此憤慨不已,最後殺了那名犯人也說不定。
他可不是什麼正義使者,而是名殺手。
「試著讓自己心平氣和地處理這些事不是更好嗎?」
「道行不夠,不好意思。」要說林這些日子來究竟哪裡成長最多,必當屬認清自己的極限在哪了。
「這樣也不錯,比較可愛哦。」
「別老是可愛、可愛的行不行。」
「可愛有什麼不好?可愛就是正義,是可以原諒世間一切罪惡的免罪符喲。」
「這堆亂七八糟的偉論是哪裡來的?」
「次郎。」
「真不意外……」
「你看這傢伙」重松在身旁的醉鬼頭頂比畫幾下,「不覺得他很可愛嗎?」
「」
他沉默地移走了馬場面前的空麵碗,這傢伙老是把麵湯喝得一乾二淨,總有一天會膽固醇過高或洗腎。一清出桌面,馬場就迫不及待地趴了上去。
林很會照顧人啊,聽見源造笑著這麼說時他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就低下頭去撥弄涼掉的雞蛋,用湯匙背面把蛋黃壓成碎泥,和湯拌在一塊兒。既然還得等這傢伙酒醒,乾脆自己也叫碗麵來吃算了。
重松多喝了半杯生啤酒後先回去了。「別成長得太快,不然這傢伙會很寂寞的。」丟下意味不明的告別辭,離開前還多付了林和馬場的酒錢。
──不不不、才沒有成長這回事。
再喝啤酒怕是連自己都要醉了,林便改拿冰水來喝,連馬場手邊的剩一半水也不放過。也幸虧是熟人的攤子,才能讓這傢伙睡上這麼久。
不覺得他很可愛嗎?
當然覺得,不然他苦惱半天做什麼。林掏出包中的塑料玩具槍,抵在那顆毛茸茸的後腦勺上。就算是玩具,身為專業殺手被槍口指著時應該要醒吧,他不禁嘆息。
此刻在心中膨脹的「什麼」,鐵定和成長二字相距甚遠。
「那是真槍嗎?」源造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啤酒。假藉工作之名正大光明喝酒的老闆真的沒問題麼。
「廢話,我要一槍斃了這個老給我找麻煩的混蛋。」
「哈哈哈哈。」已經退休的前任傳說顯然不把這句玩笑話當一回事,「那可要記得把屍體拖回去。」
「當然。我會叫這傢伙站起來自己走。」
林對著髮尾蓬亂的腦袋扣動板機。
「──好痛!」
「回去了,白癡。」
對馬場可憐兮兮的抗議視若無睹,林神色自若地收起玩具槍。
【TBC】